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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来的事(一)

        作者:正在核实中..2011-11-08 15:43:00 来源:网络
         闫先生出画册嘱我写几句,我既不识艺事亦不通艺理,只将各家平日话及闫先生的只言片语稍作整理恭录如下,是听来的事了。

        铎头

          到了寺庙的人,一过门槛都要踮起脚跟,使劲地将头昂向后背,半张着嘴看对面的佛像。外婆是裹的小脚,一踮起脚来,铎头就替外婆那踮起的小脚尖担心,看过的人都知道,人根本看不到佛的真相,那家伙有几层房子高,铎头刚开始也看过几回,后来就不看了。可大人明知道看不见,也还是要看,看完了又马上把身子跪下来,伏得很低,一边磕头一边求佛:“你就让那日本子回去吧,这么多年了,我也说了这么些回了,他们不回去我也就回不了家,说说看还要在女婿家多些日子呢?你说。”佛不说话,大人说佛的金口难开,也不等着,说完自己的要求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铎头已经习惯了外婆总在背着佛时的那几句埋怨,翻来覆去就是嫌佛没有能耐,管不住那些日本子。铎头懒得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地将外婆落在后面,自己伸开双臂用蒿草将自己弄得很痒。突然,空中传来“嘭”的一声,铎头一抬头,接着又传来“咝”的一声,外婆忽地一下已到自己的面前,随着又一声“嘭”响,铎头已经被外婆抓住手臂带出去老远。头几回铎头很惊异外婆摇摇欲坠的样子竟能那么神速,次数多了他发现只要有炮弹响,外婆的确很神速。

          那些日子,整个小城里的人都有了一整套炮弹式的活法,所有人不管在干什么都猫着腰,以往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大家都猫腰走在只有小城里的人知道的另一条城区路线上——溜墙根儿为主路,翻墙头为支线,大多数路线是平常直起腰的人不愿意走的。

          铎头五岁了。

          铎头六岁,家里的长工叔在地头干活时,用挑粪担子挑回来一个在铎头看来太小太小的人儿,这个人又红又软,他一哭妈就给他喂奶,妈说这是你弟弟。

          铎头有十个哥哥和姐姐,有几个哥哥姐姐很神秘,不常见,偶尔回一趟家便到父亲的房间说话,有时候铎头也跟进去,听不到几句就被他们给支出来。他只记得哥哥姐姐里面有几个是什么党、什么派。即便没有听明白,铎头也被大人们告诫过不准出去乱说,后来他便不再跟进去听了。

          现在他只想弄明白自己这个弟弟是怎么被长工叔捡回来的。他不太相信这么一个又软又红的小人儿怎么能装在那个又硬又硌的粪挑子里。

          铎头去找长工叔。

          这里的房子经常倒、经常修,一根烧焦的大木头高高地支起在场院,长工叔躺在地上,另一个人站在木头上面,一片大锯上下拉着,正要将这个木头分成两半。三大爷将旱烟卷成一个很大的喇叭口递给木头上站的那个人,火镰子一打,烟点着了,火苗子直蹿,那人的阔嘴围成圆圈一吹,火苗子乱飞。长工叔趁这个工夫拿一个鬃毛笤帚改的油刷子给锯片上油,木头上的人说别干蹭了,你这是鼻子哄嘴哩,不顶啥。三大爷边点自己的烟边看一眼说,他妈的,哪里还有膏锯片的油呀,猫都见不着腥了,真他妈的,日本子的锯刚拉毕,国民党的锯又在咱这儿拉了,地里种的都是炮弹,从哪儿长油呢?

          铎头没等着问,长工叔已躺在地上又拉开了锯。铎头跟着锯片来来回回地看了一会儿,脖子痛了就朝家里转去。

          黄狗在大门口啃墙脚的湿土,墙脚已被它拱成了一条渠,也没见着它翻寻到啥吃的。它看着铎头来了,闲闲懒懒地朝铎头走过去,铎头还能听见一下一下锯木头的声音,脑子里还想着锯齿在焦木头里又烫又焦地磨,肯定很烫,铎头摸过那个锯片,烫手的。突然黄狗拧身朝院里跑去,接着空中传来一声响。响声马上就密起来,铎头抬头看一眼天,也撒腿向院里跑去。最近黄狗老占铎头的地方,让铎头能划线的炕墙越来越小。炕上的人离得近,一下子就能溜到炕沿儿底下,屋里屋外的人也大都能几步就跨向炕沿儿。铎头家人多,每个人都要蜷得很紧很小才能盛在炕沿儿底下的这一节小墙根儿。每当这个时候,铎头就能想到——整个小城里的人都躲在各家的炕沿儿下。他觉得这个总结对于空中飞行的炮弹很像一个秘密,但是他下了狠心,绝不将这个秘密告诉那些拉大锯的人,让所有蹲在炕沿儿的人都不出声,就让那些傻炮弹在空中飞去吧。铎头有一次试着想,这个秘密万一被炮弹们发现了呢?结果他就吓哭了。后来他想到这儿就不想了,只是看炕沿儿下的家里人,他发现父母总是睁大眼,不时看向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而哥哥、姐姐大都抱着头什么都不看,二哥、三哥甚至有几次都睡着了。铎头被黄狗挤得侧身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度过炕沿儿时光的方法。屋里是很黑的,可是屋外伴着不同的声音会闪出不同的光亮。光亮照在炕墙上,铎头便与其他人相反,将屁股朝外,耳朵支棱着听外面的声音,手指甲在泥墙上划出不同的道道。“吱”的声音是细道,“咝”的一声是中号的道,风声带哨是又深又宽的道,由远到近是弯道,“哒哒哒”是小点,“嘭嘭”的声音是大圈……

          这种道道他划了很多遍都不重样的,只是墙上始终只能留下最新的那次,过去的都被一家人的脊背蹭平了。炕墙光溜溜地凹了进去。

          这件事让铎头在上学前就明白了,光比声音走得快,不同的光亮能带来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样子长得都不一样。

          铎头在七岁的时候就上了学,也终于找机会问了长工叔有关弟弟的事。长工叔不但说明了弟弟的事,而且告诉铎头,说铎头的父亲早在铎头的母亲之前还有一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姐姐,之后铎头的母亲生了连铎头和弟弟在内十个孩子,都加在一起整一打。说完他感叹,你爸为了让你姐姐、哥哥们上大学,这地都卖得差不多了,又生这么些,把你们供大了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

          铎头自然很担心自己的存在会不会要了爸妈的命,但担心没有用,父亲很快就病重了。每次从茅房出来,家里人便马上铲土去茅房,像是驱赶什么不吉物。铎头几次溜进去只看见干土将茅坑垫得平平整整,但总听医生说“这可不大好啊,这可不大好啊!”

          过了些日子,神秘的哥哥、姐姐又回来了一次,同样在爸爸的房间里说了说话,然后就走了。当天,家里人从上到下便忙活着收拾东西。晚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了,父亲将家里的事一一托付给别人看管,第二天天不亮,铎头正熟睡便被提溜到一架大马车上,母亲给每个人围一条被,天黑黢黢的,大马车吱吱扭扭地上了路。

          天一亮,铎头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四处张望,只见一路上大小马车、人力车来往,车上坐的人都围着一条花被子,只是头露在外面。有人还在耷拉着脑袋熟睡,一车一车的人都像是花花绿绿的蚕蛹,摇摇晃晃地各走各的路。

          铎头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挺兴奋。等走到第二天、第三天铎头又觉得没有意思了,总是车、马、人走来走去,太阳出来进去,天黑了白了,人睡了醒了。直到再一次睡着后再次醒来看到大姑家二层楼高的庭院里搭着各式各样的木架子时,铎头才知道——到了北京城了。铎头早就听说姑姑家在北京城开了个染布店,他很想看看布是怎样染成的,可是姑姑说这年月哪里有布可以染。

          父亲很快住进了协和医院,铎头直到离开姑姑家也没能看见染坊里悬起染花了的布匹,他倒是想象过从那高屋顶泻下一条一条浓烈的颜色,除此之外再往前往后的事儿他都无从想象了。临离开姑姑家的那天晚上,母亲收拾着东西不说话,铎头不能全明白母亲的叹息,但是这些日子他已经很能看懂母亲这种神情的意义了——肯定是又要搬了。  

          再次住进的房子宽大极了,里面住着几百上千人,厂房的水泥地上整齐地排着五彩斑斓的席子、褥子、草篾子,一片一片的人都操着不同的方言,谁也不问谁的名字,反正进了这个门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外号—“难民”。铎头先前以为只有自己的母亲有难处,现在看来有难处的人真多。相邻的难友跟母亲说,你们住这,你们掌柜的还住协和呢,那么高级。母亲苦笑一下,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唉,我倒想让他住在这儿呢。”问的人一愣,唉了一声,像是责备了一下自己说:“您这还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啊。”

          铎头不几天就跟小难友们混得很熟了,他们分成“国共”几组人,分别占领着东郊外的几个大土包,白天开战,黄昏共和,早上再结伴出去,一天下来厮杀得不可开交。终有一日铎头一方攻占了最高的那个土包,他站到了最顶上,不远处就是他们栖居的大房子,屋顶上杵着一排巨大的红字,有几个字烂了,剩下的两个字有大孩子告诉他念“内燃”。大孩子还补上了那几个烂字的发音“内燃机厂”,铎头不知道内燃机是个什么东西,单看“内燃”两个字,他猜想好像跟大人们老说的内战有什么瓜葛吧。大孩子回到住处给他解释说,内燃机就是在机器里面呼噜呼噜地燃烧。“烧来干什么?”铎头这样问时,大孩子想了想觉得铎头真烦,倒头就睡了。

          穷人的呼噜都打得不管不顾,铎头在梦里就听见那呼噜排山倒海,看见整个大房子里燃着熊熊大火,呼噜声就像给大火扇风的声音,火在动,房子竟然也在动,一会儿铎头就站在最高的土包上,眼看着大房子一下一下地开动了,一排窗口火星子直冒,房子越开越快。铎头忽然想起妈妈、弟弟、姐姐、哥哥都在那房子里,他撒腿去追那房子。

          早上醒来,大房子里的人与往常一样乱哄哄的,铎头知道房子是不会开走的,那是做梦,可他还是要去外面看看,一边往外走一边辨识着这些难友们五花八门的口音。他现在已经基本上能从口音上辨认每户人家,这让他很得意,更得意的是他发现了人打呼噜的声音是不带方言的,都一样。依此类推他想到打喷嚏不带方言,哭不带方言,放屁不带方言……

          从此铎头便有了很多事情要做——看远处的人听不见声音,光看动作就知道那些人是生气还是高兴,听人吵架听不懂吵的什么,听语气看表情就知道那是骂人还是夸人,也能知道谁理屈,谁理盛……

          当然,也有好多次弄错了。铎头观察这些东西,慢慢觉得越来越复杂,而且他觉得这些复杂的东西很没有意义,特别是当他走出房门看见地上的草、路边的树,甚至躲在草丛中的水泥块、青石板,它们都是那么安静,对人的各种复杂动作、变化多端的表情完全不理会,人那么折腾有什么意义呢?铎头看着树叶一天天变黄,青草一天天变干,他又觉得太简单的东西也没有意思,而且最没有意思的就是那些纹丝不动的石头和不哭不喊的草木。

          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铎头找来一截废钢筋,厂区里到处都是大卸八块的旧机器,四处铺散着大大小小的齿轮,铎头将钢筋围成环套在齿轮中间的轴洞里,做出一个轰隆作响的大铁环,推着它在厂区里疯跑,又钝又重的齿轮碾过,水泥地上留下一串串小白点,压过草地,不管青的黄的草茎就被切成一截一截,甚至连根拔起。小难友们在他的带领下也都参加了这种极具破坏力又极富娱乐性的游戏,大小齿轮就经常在厂区里从早到晚地四处轰鸣。

          直到有一天一个响亮的耳光制止了这群疯狂的孩子。铎头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打他的人,对面一个大人就对他喊,“还玩呢,去看吧,你爸死了。”其他孩子悄悄地散了,铎头在一片歪七扭八的齿轮中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进了屋子,挤在人堆里远远地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失去父亲的痛,也不知道失去父亲该有什么样的痛,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亲戚朋友们凑出一个薄皮棺材装了父亲,铎头听见母亲像是小声对父亲说了一声“回不去了”,说完黄土便扑扑簌簌地掩埋了那副棺材。

          乱葬岗上都是回不去的逃亡人,新土堆、旧土堆连成一片,各个土堆上面插着一个小木片,就像摊开的一堆散架的篱笆,凌乱而潦草。铎头还不能将这个木片上的字迹认全,但他知道这个木片说明父亲将永远留在这里。

          神秘的哥哥、姐姐又来了一次,铎头已经不认识在这个难民营里显得很摩登的哥哥、姐姐们。他躲得老远看见几个神秘人跟妈妈说了几声,只等到那些人走了,妈妈拉着铎头说北京要打了,咱们也得赶紧走。

          其实这些日子里,大房子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整个北京城里的人能走的也都走了。

          离开了北京城不远,便有了当兵的设的哨卡,过去两三里地便是对方的哨卡,过了两个哨卡,铎头直犯嘀咕,难道他们真没有发现我们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吗?那么他们在检查什么呢?这个想法只是他自己在琢磨,他不会去问别人,他甚至担心自己说出来便会提醒了别人,所以他一路上都紧抿着嘴巴,不看风景,更不想再说什么了。

          回到小城,铎头的家里已经住进去了七八家贫下中农,母亲刚到院门口便有一户人家站在门里说 “土改了”。隔壁的三大爷听见声响,赶忙拉着他们一家孤儿寡母进他家暂时安顿下来,三大爷劝母亲去分一点地,分两间房,母亲说不要。三大爷说既然回来了,他们总得给你们安排安排吧。母亲看了看三大爷,转过来对着铎头姐弟们说,“上一辈埋在哪儿了,哪里就是故乡”,然后对三大爷说,“只是不知道北京啥时候打完仗”。这事三大爷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家人就这么借住在三大爷家里。

          铎头很快就上学了,一边上学一边学着打草。小城的人家都需要草料,念书念得好不如打草打得好显本事。铎头很快就成了小城打草能手,这缘于他的一次发明,他用左手将一把支棱的草一捏,这把草便像扇子一样张开,然后像叉子一样叉住要割的蒿草,右手的镰刀只顾割,左手的叉子只顾往前推,右手割出一大片,左手就推出了一大捆。没有哪个小朋友比他割的草整齐,比他割的草多。这件事让铎头大出风头,自然就成了伙伴们的领袖。隔壁的小姑娘很崇拜这个小能人,便请铎头去她家抽烟袋锅子。小姑娘八九岁,烟袋锅子抽得很油。铎头第一次抽但不服气,两人比着抽,中间一个石板上放两个绣花的烟袋,他们分坐在两边的小板凳上,面对面烟雾缭绕。双方僵持着抽完各自的一整袋烟,小姑娘笑眯眯地将烟袋锅子在青石板上敲得响,铎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胃肠抽搐,哇哇直吐。小城也传开了消息,和平解放了,北京不打仗了。

          铎头连吐了三天,第四天有了好转,母亲便骑上毛驴寻远房亲戚,去拆借一些盘缠打算回北京了。   

          再到北京,大舅在通县找了一间小屋安排他们住下。这个地方有草,但没人需要它们,铎头的手艺没处施展,便又闲成了一只猴,整天爬高上低,四野里乱窜。妈妈给小姐姐在屋子当中支起一个白纱的蚊帐,小姐姐将纺线的轮子安在里面,纺轮一转白毛乱飞,小姐姐把自己裹住,白毛便一层一层地落在身上,也沾在蚊帐上,挂在正中的灯泡也像一个发光的棉花团,蚊帐是雪屋,姐姐像雪人。整个加起来像一个暖融融的童话世界,姐姐依靠织纺石棉线维系着现实世界的铎头一家人,母亲和铎头也找一些糊纸盒的事干,可这种活有时有得干,有时没得干,铎头除了上学,大量的时间还得跑出去“疯长”。

          离铎头家不远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的一个军火库,后来国民党部队也使用过,现在被炸成了一堆废墟。这个废墟不长草,没有蛇,甚至没有老鼠洞,整个一个干净利索的野小子游乐场,同时也是小孩子们探索发现的一块宝地。他们在这儿捡拾过无数的弹壳、弹头,在他们眼里,它们不光是武器,还是上等的好铜。这种捡拾有游戏的成分,但更为大家看中的是一种意外来财的可能。铎头向来不是个只顾贪玩的孩子,在捡石头的过程中,他像其他孩子一样有经验,只要发现明晃晃的东西,不直接去捡,爬得远远的,先找石头子去砸。铎头在发现那个铜宝塔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他扔得很准,那个铜宝塔被他砸中,而且翻了几个跟头没有异常,为保险起见,他不断地用石头砸,宝塔在地上不断地翻滚。几十个跟头后确定无异常,铎头才捡起了这个令人欣喜的收获,高高兴兴地揣回家。

          走在大院的过道,他翻来覆去拨弄着玩,大舅看见了问明来路,看清形状后断定“这不是个好东西”,说完就要拿走。铎头咧嘴便哭,母亲出来看弟弟在训儿子也没吭气儿,弟弟看着可怜的姐姐疼惜自己的孩子也没再说什么,只将铎头的宝塔交给了母亲。铎头破涕为笑,他知道母亲定然将自己的宝塔藏起来,他更知道母亲会将宝塔藏在哪儿。果然当铎头左手轻轻地挪开过道水涡口的一块砖,右手探进去便拿出了自己的宝塔。每回他都玩得心满意足了再放进去,还用那半截砖头堵上水涡的口,如此反复,铎头只要不出门这便成了他的一个保留节目。

          今天他想,若能再吃一点什么东西就可以出去玩了,要不然太饿没有力气玩。他将这个要求告诉母亲,小姐姐听见了却厉声制止说还没有到饭点不能吃,吃了就浪费了。母亲既不想让儿子饿着,又不想拗了女儿的意思,相宜之下还是听了姐姐的。毕竟家里吃的东西太少了,这种额外的加餐就有可能让全家断顿。

          饿肚子的铎头懒得出去玩,就照例取出了宝塔。这次他想玩点新花样,从宝塔底座的丝扣开始拆卸,一层一层地将宝塔打开,弹珠、弹簧一个一个地掉出来,到最后剩下一个铜管,拆下铜管,铜管里有一些灰白的面,在地上一磕倒出一小堆白面,铜管里还沾着一部分,这个铜管正好能做一个毛笔帽,他很欣喜自己的宝塔还有这样一个功用。再磕里面的东西磕不出来,铎头去屋里拿了一只剪刀,右手捏着铜管,左手拿剪刀向里面一捅,“噗——”

          他没听清声音到底有多大,自己已跌坐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蹲了起来,耳边似乎还留着那“噗”的一声的尾巴,低头一看左胳膊已经被吹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沥沥拉拉没有形状地搭在膝盖上。左边肚腹和腿上的衣服烂成一片一片,稍一停,血呼的一下子涌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

          铎头哇地哭了,母亲扑过来攥住了铎头胳膊上剩下的皮肉。怎么办呢?母亲不知道,急哭了。铎头从未见过刚强的母亲流过泪,他觉得自己的伤比不上母亲的哭显得严重,而且他确实不感到疼。他摆着血肉模糊但还能动的右手给母亲宽心说:“不疼,不疼,妈,你别哭,不疼。”母亲的哭声更止不住了,旁边有人大声吆喝,别光顾着哭,快送孩子去医院。母亲立马止住了哭声,抱起铎头。

          去医院的路上,铎头只感到衣襟下吹进凉风,痒痒的,很酥,一点都不疼。

          上了手术台也一点不疼,医生说跟着我数数吧,一、二、三、四……

          醒来后铎头有意识地动了动腿,没事儿还能动,右胳膊也没事儿,左胳膊呢?没了。

          床边围着一圈人问这问那,但没有一个人问铎头现在想什么。铎头很着急,他真想大声喊“我再也不能打草了!”这一点对他太重要了,长到十岁,让他十分骄傲、十分荣誉、十分自信的就是没人比他打的草更多更好啊。当然,现在他喊不出来,他只是这样一个念头便觉得肚腹紧迫得要晕过去似的。

          第二天下午铎头的上半身变得乌紫。

          第二天晚上高烧42度,铎头看到了满病房飞冰棍。

          第三天重做手术,从铎头的肚腹和大腿肌肉中剥取手臂飞溅到体内的骨屑。

          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即将结束,肚腹的刀口缝到一半铎头不恰当地咳了一下,肚腹物倾囊而出,呼吸停止。

          母亲不再愿意去医院,她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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